平常非常沉默寡言,不过你和他说话时候,他却总来回答你句两句。他身材本来很高,但是不晓是因为社会压迫呢,还是因为他天生病症,背脊却是弯着,看去好像不十分高。他脸上浮着种谨慎劳动者特有表情,怎也形容不出来,他好像是在默想他被社会虐待存在是应该样子,又好像在这沉默忍苦中间,在表示他无限反抗,和不断挣扎样子。总之他那种沉默忍受态度,使人家见便能生出无限感慨来。况且是和他社会地位相去无几,而受虐待又比他更甚,平常坐他车,和他谈话时候,总要感着种抑郁不平气,横上心来,而这种抑郁不平之气,他也无处去发泄,也无处去发泄,只好默默闷受着,即使闷受不过,最多亦只能向天长啸声。有天在前门外喝醉酒,往家相识人家去和衣睡半夜,醒来时候,已经是下弦月上升时刻。从韩家潭雇车雇到西单牌楼,在西单牌楼换车时候,又遇见他。半夜酒醒,从灰白死寂,除乘两乘汽车飞过搅起阵灰来,此外别无动静长街上,慢慢被拖回家来。这种悲哀情调,已尽够消受,况又遇着他,路上听他许多不堪再听话……他说这个年头儿真教人生存不得。他说洋车价涨个两个铜子,而煤米油盐,都要各涨倍。他说洋车出租东家,真会挑剔,根骨子弯点,个小钉不见,就要赔许多钱。他说他天到晚拉车,拉来几个钱还不够供洋车租主绞榨,皮带破,弓子弯时候,更不必说。他说他女人不会治家,老要白花钱。他说他大小孩今年八岁,二小孩今年三岁。……默默坐在车上,看看天上惨淡星月,经过几条灰黑静寂狭巷,细听着他条条诉说,觉得这些苦楚,都不是他个人苦楚。真想跳下车来,同他抱头痛哭场,但是着在身上件竹布长衫,和盘在脑里堆教育绳矩,把真率情感缚住。自从那晚以后,心里就存种怕与他相见思想,所以和他不见半个多月。这天日暮,自平则门走回家来,听他在和人吵闹声音,心里竟起种自责心思,好像是不应该躲避开这个可怜朋友,至半月之久样子。静听忽,才知道他吵闹对手,是他女人。时心情被他悲惨声音所挑动,竟不待回思,脚就踏进他住那所破屋。他住屋,只有间小屋,小屋半,却被个大炕占据去。在外边天色虽还没有十分暗黑,但在他那矮小屋内,却早已黑影沉沉,辨不出物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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