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离我如今居住的城市六百公里以外的家乡,已经易手他人的老屋楼下,有条朝西的公路。柏油早就褪去,路面因为年久失修而长期裸露着斑驳的皮肤,黄昏时,夕晖像金币一粒一粒落进那些凹坑,少年的我,每天要沿着那条路去学校上晚课。
夏日阳光到暮时仍旧凶猛,常常刺得人睁不开眼,因为涩痛,会不自觉流泪。我素来憎恶咄咄逼人的照射,但除了用手徒劳地遮在额头以外竟然别无他法。因为我要走的,我所必须走的,都只有这一条凹凸不平的破损小路。
不久之后我有一段离群索居的日子。漫长寒冬,久卧病榻,眼之所见是墙壁上因为常年漏雨留下深深浅浅地图般的纹路,霉斑点点,像一张晦气的更年期的女人脸。有时精神尚可,我会扶着窗台小站,看绵长冻雨像叹号在路面的水坑里激起意犹未尽的涟漪,心里想着,也许晴天不会再来了。
我的阅读,以及写作,便是在这样近乎绝望的平静中开始的。
十七岁的春如何拖沓疲倦,我怀疑它还来不及光临,就被小城一畔苍茫的江水席卷而去。森森渺渺的汽笛似伙伴的召唤一声声传入房间,阴天外,燕子迟迟不来。病痛中,时间分外狭长,它变作针脚从四肢各处细细碾过,那时我仅有的消遣,就是一个本子,一支笔,一些书。
一开始的写作是单纯的倾诉和发泄。我写有病呻吟的青春,写每日重复又重复的生活,重复又重复的期待和落空。编撰故事是再久以后,一半为着微薄的奖励,在杂志上有了一些生涩的练习。那时候我羞于与人谈论写作,因为我的文字不诚实,它不是我。而后来渐渐得知,写作无法被谈论,它和孤独痛苦一样,根本不应该被谈论。对我来说,它是被疼痛禁锢了脚步的小黑屋里,一个越挖越深的洞穴。
选择与被选择,从来是不被预知的命题。我曾经以为自己将来会做律师,会当画家,或者做一名心理医生……但不知何时,我已经被推搡着,走在那条布满凹坑的路上,迎着刺目的夕阳,全无退路,亦无遮挡。
不知何时,摆在我面前的玩具,只剩文字这一件而已。
这几年频繁在医院进进出出,一住好几个月也是常事,我习惯了终年穿着厚厚的长袖从窗口打望湛蓝的天空,却不知外面季节是如何具体的转换。一度非常想回到幼年时居住过的大山里长住,田埂上的老屋不知还在不在,清晨的菜园里被露湿的植物弥散着冷冷清香,雾气氤氲,半山像只碗,盛着米汤般浓稠的白。我渴望回到那里写,渴望全然的封闭带来想象力的极度爆裂,我深信我们所能想到的远比所看到的更为壮丽。但不能,我只好伏在医院的小桌板上,凭借着夜里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