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谁能想到父亲会下世得那么急快,母亲、姐姐、哥哥及左邻右舍,谁都觉得他走得早了,早得多了,让他的子女们无法接受。但是父亲,他似乎自得了那病的第一天起,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对于正常的人,死亡是站在你人生的前方某处,在等着你一日日、一步步向它走近,待你到了它的面前,它能够伸手及你,它才会伸手携你而去。但对于一个病人,那就不仅是你一日日、一步步向死亡走去,而是死亡也从你的对面,一日日、一步步向你跑来。人生就是那么一定的、有限的一段距离,如果时速一定,只有你单向地向死亡靠近,那就需要相对长点儿的时间,如果你向死亡走去,死亡也迎面向你走来,那你的人生时间就要短下许多。世间上每个人只有那么一段行程,一个人独自走完这段行程的人生是一回事,而有另外一个我们看不见的死亡的黑影,也来抢行你这段路程,那你的人生就是另外一回事。而我的父亲,他一定是很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的。他一定因为有病,就在冥冥之中看见了属于他的那段人生行程的对面,也正有一个暗影在向他走来。所以,他作为一个农民、一个父亲,就特别急需把他认为一个农民父亲应该在人世的所尽之责,无遗无憾地尽力完毕和结束。
那么,一个身为农民的父亲,他活在世上到底应该做完一些什么事情,尽到一些什么职责呢?这一点,父亲和所有北方的农民一样,和所有北方的男人一样,和他周围所有做了父亲却最远的行程是到几十里外的县城,倘若能到百里之外的洛阳就是人生大事就是生命的一次远足的农民一样,他们自做了父亲那一日、一时的开始,就刻骨铭心地懂得,他们最大、最庄严的职责,就是要给儿子盖几间房子,要给女儿准备一套陪嫁,要目睹着儿女们婚配成家,有志立业。这几乎是所有农民父亲的人生目的,甚或是唯一的目的。
我想因为有病,父亲对这一目的就看得更为明晰、更为强烈、更为简捷:那就是在父亲生前,他以为他需要做完的许多事情中,最为急迫的是儿女们的婚姻。
而理想的婚姻,又似乎是建立在房子的基础之上。似乎谁家有好的房舍,谁家儿女就有可能具备理想婚姻的基础。房子是一个农民家庭富足的标志和象征,甚至,在一方村落里,好的房屋,也是一个家庭社会地位的象征。父亲和所有农民一样,明白这一点,就几乎把他一生的全部精力和财力,都集中在了要为子女们盖下的几间瓦房上。盖几间瓦房,便成了父亲人生的目的,也变成了他生命中的希冀。
现在,我已经记不得我家那最早竖起在村落的三间土房瓦屋是如何盖将起来的,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