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八
在她离去时,我起身站到窗前,舒张一下被矮凳子收紧发硬的身子。窗外黑沉沉的,没有一扇窗户亮灯,路灯也灭了。夜深了,正如她讲到一半的故事,正在积聚隐秘的能量向芯子里涌动,把未知和孤独留给我一人。我有些迷茫恍惚,不知是希望她尽快回来,还是迟些回来。我可以想象,她和上校一定爱过,然后恨过,然后……我无法想象她现在是在重拾旧爱,还是自我救赎。相爱相杀,爱不成便成恨,恨的伤口可能酿出毒药,她现在在喝下自己酿出的毒药?我想起前妻,我们没有恨过,是命运给我创下一个巨大的伤口,毒性至今都没有消失散尽。
她很快回来,添了件衣服,是一件肉色的丝绒开衫,宽大的样子无疑是上校的。这衣料在马德里是昂贵的,但在这里只是土特产,家家户户都送得出手,想必也是人家送的。上校已牢牢把她捆住,她不可能重操旧业。据说在去我们村庄前,她是这儿唯一的赤脚医生,同时也是最抢手的纺织能手。她一边行医,挣医生的钱,一边纺丝织衣,挣老板的钱,是这儿收入最高的妇女之一,攒的钱可以重造一栋房子。但这些积蓄后来都为上校治病花光了,为了照顾上校她又没空打工挣钱,只靠给人看病挣点油盐钱,一度生活十分拮据。不过前两年z.府给她落实政策,天上掉馅饼,她月月有笔数目可观的退休——不,是离休——工资,生计难题一下得到解决,解决的方式和结果几乎是完美的。这从她抽的烟可以看出来,她抽的是凤凰,是仅次于牡丹的好烟。
“刚才说到,解放军顺利接管了我们,据说没费一枪一弹,我们听到的几声枪声是有人z.sha,不是抵抗。”她一点不糊涂,不要我任何提示,只靠两口烟的过渡,恢复了淡然的神情,继续机械地往下说——
解放军和国民党军队完全不一样,他们到我们医院,迎面见到女护士,靠边站,等着我们过去再走。第一次这么遇到,吓得我不敢往前走,担心他们要调戏我。后来见多了,就觉得他们是好人。他们对俘虏制定的政策也上好,先谈话,劝你留下来,加入解放军,不愿意的给你发回家路费。找我谈话的人知道我是个孤儿,家里没一个亲人,说:那你没选择,留下来吧,解放军就是你的家,我们都是你的亲人。说得我当场流下眼泪,真像回家一样。后来我知道上校也留了下来,心里更高兴。可他不久便随大部队出发,不知去了哪里,总之是前线吧,因为前线最需要他这种医生。他没有跟我告别,也不需要。我说过,那时我们才见过几次面,连个天都没聊过,是我自作多情,心里莫名地装着他。用现在的话说,我有点暗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