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红
第一次去赐福山——那个被我妈妈称为“庵子里”的地方,我只有七岁。妈妈带着姐姐、我和弟弟坐在运送毛竹的卡车车厢里,绿色油布搭成车篷,看不到天空,但车厢尾部是敞开的,顺着戳出去的毛竹,可以看见道路和两边的青山疾速朝后退去,无止无休。
路上的弯道相当多,一会儿一个急弯,我们被甩来甩去,在毛竹上东倒西歪,爆发出一阵阵惊呼与笑声。我们乐此不疲地数着究竟有多少个弯道,困了就在毛竹上睡一会儿,就这样被免费运到了湖南。
能够不花钱,这比什么都重要。该怎么描述我们那时的穷困呢?一天晚上,妈妈决定带我们去看电影,可是左算右算,怎么着都差两角钱。妈妈发动我们爬进床底下,搬开衣柜、碗柜,搜寻枕头下面、抽屉角落各处,期望会有不经意落下的两角钱。噢,没有,没有。最后,妈妈向邻居借了两角钱,我们高高兴兴去看了电影。
回想起来,妈妈那时大概三十多岁。高考制度还没有恢复,她已经一遍遍同我们说起:“等你们长大了,要读大学。”在那个小县城,连老师都不大知道大学这回事呢。
这本书是我妈妈写的,她就是文中的之骅。写好后我帮她录入电脑,起初在天涯社区连载,算起来那竟然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如她自序中所言,这是一部在厨房里完成的书稿。说来奇怪,我每次写点什么都非常困难,好像无时不在写作瓶颈中。但妈妈写起东西来就像拧开自来水龙头,随开随有,文字顺畅地从笔端流出。我想,那是艰辛生活给予她的馈赠。
书中的秋园是我外婆。外婆讲话柔软、缓慢,清爽文雅的外形也区别于大多数乡下婆婆。她早已认湖南是故乡,认庵子里是终老之地,可是到老她仍像一棵异地移栽的植物,带着水土不服的痕迹。
现在还留存在我脑海里的画面,是外婆穿着浅灰色立领偏襟棉布褂子,一手举起蒲扇放在额前略挡太阳,那双裹了又放开的脚咚咚咚走在乡村土路上,带着我们去走人家。每到一户人家,我们就饮上一杯豆子芝麻茶,豆子芝麻炒过后喷香,茶里还会加一点点盐。
最后一次见到外婆,我三十多岁,已是一个女孩的母亲。外婆已八十八岁高龄,她依然清瘦文雅、头脑清晰,但活力明显减退,话变得很少,安安静静的。
庵子里就跟小说中描写的一样,并排三间平房,门前有个大晒坪,右侧是个小橘园,左侧挺立着一株高大的香樟树。
一行人离去时,外婆送我们到晒坪。那是五月,门口两棵树正繁花满枝,花朵粉白,花瓣繁复。
“好漂亮啊,这是什么花?”
“这是芙蓉。”一直安安静静的外婆显然很高兴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