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应黑暗之后,能看见通铺上排脑袋。脑袋们轻微地动着。那些貌似静止脑袋里面恰恰在大动,翻腾脑浆子拍击着脑壳,把念头撒入长夜。满屋子都是这些脑袋放出念头。念头在黑暗中熟门熟路地找到别人私藏食物。每份念头都是个猎手,他人私藏都是猎物。
梁葫芦可以把某人藏在裤裆里红薯干猎到手。
个个幽魂似念头在空中互不相扰,渐渐落向别人口袋或箱子,钻过扎着死扣口端或锁头,纠缠在半块馒头或个土豆或根羊腿骨或片褪毛烤脆羊皮上。念头渐渐向老几布口袋云集,估摸那口袋里东西能换多少炒青稞粒儿,或者换几片羊皮脆片,或者多少口烟。十多份念头总是和那瓶进口牙疼粉缠得难舍难分,因为牙疼是此地人们都要过大刑。对于死缓犯来说,较之未来那颗毙命子弹,牙疼是不时重复零刮。这种零刮几乎在大荒草漠上实行平等:管教干部们以及他们老婆们也会不时受到它非人折磨。搬进草窑洞号子才年多,干打垒土墙上处处浅坑,都是人们在牙疼时脑袋抵出来。此刻十个脑袋里放出念头都围在牙疼粉褐色玻璃瓶周围,膜拜般打量着瓶子上磨损洋文。那些洋文告诉你这灵丹妙药配方,用途,用法。其实老几只给几个人用过他牙疼粉,但七大队两千多犯人都听说它灵验,传说就是沾在指尖上那点点乳白粉末往某个犯牙疼管教干部牙花子上按,就止住他驴打滚。
布袋子里还有些东西,念头们转无数次也不知道它们价值:个框在微型玳瑁相框里全家福,对纯金袖扣,个蓝宝石领带夹,后两样东西是陆焉识风流人生最后遗迹。此外还有个长红锈四方小铁盒,里面盛着熬炼过加点盐和干辣椒羊油。羊油是支派克金笔换来。个月前礼拜天,大墙里操场上照例举行两周次犯人集市,梁葫芦帮老几用金笔换这盒羊油。冬天脂肪比粮食更能镇住饥饿。老几总是把布口袋绳子系在手指上,谁要行窃首先要越过他连心十指。
门帘动下,跟着冰冷风进来个影子。影子在门帘内瘟臭空气里静着,静五秒钟。陆焉识是不必去费劲辨认梁葫芦,连他影子都熟识。两年相处,小凶犯和他生物化学已经融和起来。小凶犯凶残在陆焉识这里起奇妙化学变化,他能在他凶残里辨认出懦弱、依人、甚至对父爱隐秘渴望。梁葫芦黑影子凑上来时,几乎带有种骨肉亲昵。犯人是不许串门,尤其在熄灯后,但梁葫芦例外。仗着他葫芦头两年后注定要给颗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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