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的门开着半尺宽的缝,他在门板上轻敲两下,不等回应,推门进去。
画室仍跟以前一样,凌乱无序,充满迷人的气息,此时烟灰色遮光窗帘紧闭,灯光是那种淡淡的黄,给病人喝的姜汤的颜色。或者说是——印度黄。他曾听高老师给球球讲,伦勃朗画中用的印度黄,是尿液里提取的,一种专用芒果树叶喂养的奶牛的尿,那种叶子牛吃了不消化,一生受肠胃炎的折磨。美,往往脱生于污秽不堪之中。
在凌乱中心,那个戴头巾的人盘腿坐在地板上,腿上摊开一本画册,好像坐在风,bao眼里一样宁静。他跟这房间出奇地协调,一种高贵的神秘感。房间大,暖气片少(去年高师母曾让曹啸东来看看,有没有可能加几片暖气片),又因不住人,四处是清冷之气,他反而摘掉头巾,露出一个光头,头皮上留着发际线的印子,像先画了轮廓,再用笔淡淡填色。头巾团成个球,跟空咖啡杯搁在不远处,肥裤管底下两只赤脚,白皮上凸出叶脉似的绿筋。
曹啸东说,您好。他倏地翻起眼皮,看着这个闯入者,显出被惊动的样子,有半秒钟好像没回过神来,那几声敲门他显然没听见。随后他羞惭惊慌地一笑。那个笑跟高老师的笑有点像,是过头的、用来掩饰对庸人琐事的容忍。
从站立的角度,曹啸东看见那个秃头顶上爬着一条疤痕,几点针脚对称地排在两边,像两组蚂蚁抬着一根树棍。他说,打扰您了,高老师说让我把小画架拿走。
那人指了一下,在那儿,刚才球球一进来就告诉我,那是她的画架。我给您拿。他双手支地,要站起来。曹啸东忙说,不用不用,您忙您的,我自己拿就行。他走到画室角落,那里立着几捆木条,肚脐高的小画架跟一群粗壮木条绑在一起,像战俘营里的童囚。曹啸东解开绳子,把小画架提在手里,绳子重新拴好,一幅半裸的老妇人的肖像正在那里晾干,高老师曾告诉球球,一幅画完全干透,需要六十年。
回头看时,光头人正快步走到书架前去找书,背弯得更厉害,好像实在急不可耐,连直起身子这点时间都不舍得花。他左右晃动身子,在书架的几个格子里巡视一番,把靠在书架上的几幅画搬开,嘴唇微动,像母亲跟婴儿、主人跟猫狗念叨的独有昵语,找到一本新画册,抽出来,蹑着愉悦的小步,回到工作案旁。
他拿书手势很怪异,两个手指尖捏住书一角,像拎一块刚从饼铛上揭下来的热饼,其余几根手指翅膀似的向外张开。曹啸东对那手势陡生一丝妒意,但他马上觉得自己简直疯了。
那人背对他,仿佛不记得屋里还有别人。他倚在案子边缘,捧着画册,打开,随手拿起一张高老师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