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十年我睡在一口旧澡盆里。那是我的澡盆时代。至此,我的历史已完成七分之六。我的名字,三时来长的累赘,也清减成简短的“湾镇巨蛙”。他们说,越简单,越神秘。
澡盆是橡木拼的。深夜时分,拼缝间偶有微光涌动,泄露了母亲仍在为这世界做工的秘密。更多时候,是教授暗哑的陈年皮屑自缝间释放气味。我听说智人中的智人,“智者”,皆爱澡盆,那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不排斥同人造物发生关系,甚至允许它们深沉地
1[粤方言]理子。与我同在:我用人造物命名我四忆的各章——除了“沼泽时代”。沼泽时代在湾镇南边的大沼泽深处拉开序幕,时间在大沼泽深处有丝分裂、单性生殖、自己和自己抱对。教授(准确说是他的雪达犬)就是在那没边没际的温柔乡里发现我的。他正在遛狗,我正在纵欲。相遇发生了:倒霉狗一口咬住我的后腿。
沼泽时代就此结束。我甚至搞不清它是短暂、漫长还是不短不长。它放浪形骸、荒唐无度,像黑洞,像月球暗面——你总得允许一头传奇野兽拥有一些个喑面。起初,教授一门心思要在澡盆里复制我的“生境”:他以为我是那种没见过世面、娇生惯养的沼泽土著哩。他把大沼泽挖回来,每次挖一点,铺浅浅一澡盆,让我泡着、养伤。后来他循序渐进地用舒茵河水稀释大沼泽含量。舒茵河同他家门前小路平行,斜斜贯穿湾镇。稀释工作进行得缓慢、小心翼翼。九个月过去,我和狗成了朋友,澡盆里百分之百的舒茵河水也成了五种大沼泽植物的新家。教授画夹里添了好些湿生植物彩绘,模特儿全数来自我背部的巨壑深渊。他画起来近乎少女手笔。采集自我皮上的生物足以攒出一个博物学小品,它们也确实以小品形式问世了,在他去世之后。题名《蛙背上的森林》。
我喜欢这个人。我们初相逢时他已是老人。他也是业余博物学者兼画家,能替镇上牲畜接生,会一点儿木工活,能烧陶、吹玻璃,懂得修锁修钟表,通晓夜空的闪烁秘径。他的手柔软好似无骨,他吃得很随便甚至常常忘了吃,他的正业是地质学。他说地质学就是研究地球的一生。
——他说“地球”,从不说“世界”。我还从他那儿听来好些个——上百个——闻所未闻的词、闻所未闻的万物的别称,以及更多闻所未闻的万物,那些长埋地底、难见天日、刻画于岩页的万物。那些词属于另一本书,此生已无暇翻阅。多么遗憾——那样的词和书还有无穷。
多么短。多么遗憾——“地球的一生有多
长?”——“哎呀,别上来就问这个。”我泡在澡盆里(水面漂着一片浮城:澡盆生物的繁忙世界),听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