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吹来冬天和帆船。凉凉的白银雨一落,番鬼就在海皮破土出芽、抽枝散叶。好景花园埋头休眠,仆工拾起守墓人的活。没有宾客。没有宴会。落叶树在大片热带植物当间星点变黄。
冯喜反潮流地南下,快步疾行,老远就挥起一顶怪模样草帽。一个m”o提两只皮箱跟着。我从蛤蟆堆一跃而起,一身泥水地拥抱他。他仍住西翼那间可以望见植物园的客房。夜色压得领角鹃呜咕发响的时候,我爬墙、敲窗,等他笑眯眯开窗、扶我人屋。他会替我润洗身子,让我舒舒服服趴在一张大号湿巾上。长夜凉爽。我要么看他画图,要么听他讲古。冯喜是讲古佬中的讲古佬,生吞寰球故事,腹中有故事海摇晃。
那时灯火熄了。冯喜侧躺在床,水波眼眨啊眨,表面一层光仍未叫风吹破。有一种人——冯喜开讲——终年向大船上过日辰。五年。十年廿年。后来,人家问他
“来自何方”他再答不出。因为一切地方都上了他身。他就是海上水手、讲古大王。——你估一估?水手答人家。人家开始估:里斯本。西西里。伦敦。阿姆斯特丹。错。错。错。加迪斯。锡兰。孟买。槟城。长崎。错。哎全错。人家估遍每一处地方,最后两手一摊坐低,请水手饮杯秫酒你知道吗,故事是水的一种,故事降落似雨,流转似江河,储起似深深井。故事力大无比似瀑布,霎时又轻身,似雾水花连蜘蛛网都压不断。故事走啊,走啊,一朝脱离大地,就变成大海。
故事有长短、分长幼,向地上行过十万八千年。一切故事终要脱离大地、落入大海去。那时刻,风将故事一丝丝牵起,热故事向上面,冻故事向下面,就算望上去茫茫无边,仍然有其秩序。终年向大海上过日辰的人,你见他寂寞吗?似乎寂寞,不过,若然真的寂寞,你又如何解释一班又一班人,世世代代地,不间断地,仍要向大海去?——实情他是知道,一切故事终要脱离大地、落出去变做大海的。所以他不顾一切舂入大海,与故事汇合;他是要活作一个故事,要做万千故事一份了、永恒流传。
就这样,冯喜把故事褶进我的梦里。他所施展的,-
1"朗姆酒”的粤方言音译。是一种名为“睡前故事”的技艺。据说,自古以来,凡有人和灯火之地,就有此种技艺流传。人早早知觉到,故事具有迫害、抚慰、阻吓、激发、谋杀、复活诸种功能。有人是天生讲古佬。有人不得不讲,迫于爱、恨或恐惧。后来我不再偷偷摸摸爬墙,因为明娜像旋风一样刮来,吩咐仆人把玻璃缸搬进冯喜客房,又大发奇想,在缸内布置了塘泥、石块、朽木、水藻和五株小芦竹——简言之,布置出一缸迷你湿地。她高高兴